“砰!”
不到4个月的罗宏,从摇床上摔下来,虽觉不出太痛,可委实吓得不轻。
他看到的是一块木质床板,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颜色,不知多少年留下来的破絮般蛛网、蛾子的空壳以及各种不知名的虫类尸体就在他眼前不到5厘米的地方荡来荡去。
罗宏连忙把头扭开,又见一个大约1岁左右的孩子钻入床下,圆嘟嘟的脸、圆溜溜的眼睛,咧开一张大圆厚嘴唇,笑眯眯看着他。
罗宏还未做出反应,那圆脸就伸出一只手,向他的鼻孔处摸过来,似乎是想学别人检查下他有没有被摔死。可那只手已沾满了泥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,脏得已看不出手本来的颜色,被这手摸到,怕是更加危险。
罗宏刚准备哭出声,从床外又伸过来一只手,抓着那孩子的脚踝,硬生生给拽了出去。
“不能搞!”救罗宏的这个孩子斥责着圆脸。
这孩子大约有两岁,长得黑黑瘦瘦,头发稀疏还打着卷。看不出他瘦瘦的身体,居然力气很大,用一只手就把圆脸给扯了出去。
那圆脸“哇”地就哭了出来,仿佛刚才犯错误的根本不是他。
罗宏、叶欢、易晓宇,人生中的第一次相遇,就这样开始了。
听到哭声,一位身穿灰色工作服,手臂套着黑色橡胶袖套的保育员闻声走了过来,隔老远就开始絮絮叨叨。
“易娃子,你咋又在欺负我们欢欢……
欢欢,你看你这手黑的,刚刚才给你洗完……
你还把手朝嘴里放,看我不打你……
易娃子,你也不管下他,就紧着他吃手……”
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的保育员指东打西,指南打北,一个叉腰就把叶欢给提溜了起来,狠狠给他屁股来了两下。
怪了,这叶欢一边挨打一边还咧着嘴笑,怪不得叫欢欢。挨完揍,欢欢似乎知道自己没事了,又乐呵呵地爬开了。
此时,旁边床上又响起了哇哇的啼哭声,听起来还只是个婴儿,声音真而稚嫩,全不像刚才欢欢那带有明显欺骗性的嚎哭。保育员顾不上欢欢,赶忙过去安抚。
这边喧闹声震,易晓宇却缩在角落一声不吭,眼睛牢牢盯着欢欢。四个孩子中,他的年龄最大,也只有他能够听懂和遵守保育员的命令。他把注意力完全放在那个四处乱爬的叶欢身上,似乎他的任务就是确保叶欢不会使别人或使自己受伤。
没有人发现,或者还记得,床下还有一个孩子。
罗宏在床下左看看,右看看,那股紧张劲儿一下消散,睡意也涌了上来,又睡过去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被一阵吵嚷声惊醒。
“呀,我家娃娃呢?怎么不见了?”
这个声音听上去非常紧张,但却温暖和熟悉。罗宏已经完全醒过来,却没有发出声音,他还以为妈妈又在和他玩捉猫猫的游戏呢。
“不会吧,你再找找,怎么可能不见了……”是那个保育员的声音。
脚步声在房间里踢踢踏踏走来走去,可就是没人向床下看一眼。
“是不是别人抱错了?没事儿没事儿,别人抱错了会还回来的。”
罗妈不干了,“你这个保育员怎么当的,就这几个娃娃还能抱错?”
“谁抱错了你去找谁啊,找我干嘛,我就是个保育员又不是保管员。”保育员却毫不相让。
“你这人怎么这样话,这要来个坏人把娃子抢走你也不管?”
“你去找保卫科啊……”
罗宏听出火药味,正准备发出哭声,可刚扭头,就见叶欢又钻进床下。叶欢举起手,把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就朝罗宏嘴里塞。罗宏眼睛瞪得直直的,直觉告诉他,这肯定不是能吃的东西。
关键时刻,又是易晓宇救了罗宏。易晓宇跑到罗妈面前,把罗妈拉到床边,用手指着床下。
“怎么了,易,你让我看什么……呦,宏宏怎么在这儿,你看还睡着了,也太晕乎了。”
罗妈把床挪开,又看到另一个脑袋。
“这不是你们家欢欢吗……哎,你手上那是什么,煤球?!快别给他吃……”
罗妈把罗宏抱在怀里,罗宏四处张望。
这是个不到十平米的屋,沿着墙边一溜儿摆着几张床,屋子中间矗立着一个醒目的白铁皮烟筒,封得严严实实的炉子上放着一个硕大的热水壶,旁边用钢筋焊出了一圈栅栏。应该是门的地方挂着厚重的绿色军被,将寒冬挡住了门外。门边墙上钉着五层隔板,散放着奶瓶、搪瓷缸子等物件,隔板下面摆放着四个木质圈椅和两把椅子。墙角的破油桶里还堆着一堆煤球,叶欢的煤球显然就是从那里拿的。
保育员连忙上前把叶欢拖开,手不停,嘴不停。
“你看看你,那是煤球,怎么朝嘴里放……
叫你不要到处乱摸,刚洗的手,又弄脏了……
咋都不听……
你看你还朝身上擦,看我不打你……”
保育员招着叶欢屁股就是两下,这次欢欢吃痛,哇哇大哭起来。
正闹得不可开交,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,梳着一条油光大辫子的妇女推开门帘走了进来,一股冷风随之而进。他手里提着个竹篮,里面装满还带着绿叶的大红萝卜。
易晓宇眼前一亮,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抱住那饶腿,脸上笑得开了花,嘴里却不话。
“呦,这是咋了?”易妈妈关切问道。
叶欢妈又在欢欢屁股上狠狠来了一巴掌,“个屁娃子,把人家罗宏弄到床底下,我们都还以为搞丢了呢,吓死我们了。”
叶欢嗷了一嗓子,挣脱臂膀,跑到煤球堆,捡起煤球就扔,“不是我,就不是我。”
“你还犟嘴……”欢妈正要追过去,易妈妈忙劝,“算了算了,就是个娃子,啥都不懂。罗妈,罗宏没摔着吧?”
罗妈摇摇头,正要话,欢欢妈却又拿话怼了回去:“欢欢不是他,搞不好是自己掉下去的。”
这时,罗宏似乎要证明什么,使劲在妈妈身上挣着,罗妈不知他要做什么,只好把他放在床上。罗宏顺势翻了个身,半爬半跪打了一个滚。那托儿所的床只有一臂宽,两边没有护栏,罗宏就这么一滚,又一头栽倒在床下,发出吣一声。唬得罗妈连忙把他抱起来,他却像一样手舞足蹈咯咯笑出声来。
这下,真相大白。罗妈弯腰把罗宏抱起,佯装批评,顺带着赔不是。“这娃儿也是,怎么摔地上了也不哭,怪不得找不到,真错怪人家欢欢了。”
易妈妈:“算了算了,多大点事儿。来,正好你们都在,给你们带了些萝卜,脆甜脆甜,带回去吃。”
“哎呀,这怎么好意思,不用了不用了。”罗妈连忙推辞。
“自家地里种的,过细着呢,洗一洗就能吃。你莫客气,今年种得多,又不能卖,烂地里多可惜。”
欢欢妈和易妈妈更熟络一些,也不客气,随手拿了一个,看了看叶子,用指甲掐了下皮。“还真是长得好,红得像要滴出来,生的都能吃呢。”
“我要,我要……”欢欢一听能吃,从床下又窜了出来,蹦蹦哒哒抢过妈妈手里的萝卜,咔嚓上去就是一口。上一秒钟还是嬉笑颜开,下一秒钟,眼泪哗哗流出来了。
“辣,辣……呸呸……”
大伙儿哄堂大笑。
罗妈问:“这么好的萝卜,干嘛不拿到市场上卖?”
易妈笑着:“现在虽然包产到户,但种出来的东西还是由供销社统一收,不敢到处去卖的。”
“呦,他爷爷不是大队长嘛,谁还敢啥?”
“嗨,去年就没搞了,身体不校也是个本分人,当队长的时候没想着给自己多分点好地,明晓得自己就一个儿子,非要发扬风格,把好地分给别人。就这样,人家也不领他的好,照样他偏心眼,他自家分的地近,给别人分的远。他气不过,干脆就不搞了……你也拿点,真的,吃不完。”
易妈妈着,朝罗妈口袋里塞了两个萝卜。罗妈推脱不掉,只好:
“那……谢谢啊。对了,我家还有点糖票,你拿去吧。”随手又掏出两张糖票,递给易妈一张。
易妈笑笑,“不用,村里有人偷偷卖,直接拿钱都能买,不用糖票。”
罗妈脸上有些挂不住,“拿着吧,那外面卖的哪有国家供应的好。”
易妈谢过,罗妈又把手上另一张糖票递给欢欢妈,“你家欢欢正在长身体,估计发的那点儿糖票早用完了吧。”
欢欢妈伸手接过,“那我就不客气了——上次买了一斤白糖,不知怎么被这兔崽子发现了,偷偷摸摸扒拉,结果把糖罐子都给打了——哎,欢欢,那萝卜还要吃的,怎么拿脚踢去了……”
罗宏妈:“呵呵,一看就是精力过剩,平时饭量肯定大。”
“那是,得亏他爸爸在食堂上班,要不养都养不起。”
“哎呀,真是怀念当年吃大锅饭的时候,下了班端着碗就去食堂,也不用操心做饭也不用操心洗碗,伙食虽差一点吧,大家都一样,谁也不挑肥拣瘦。”
“可不是吗,哎,现在你们也一样可以去食堂吃啊,何必自己买。”
“唉,他爸把饭票换成粮票,这样可以把多出来的粮票给罗宏爷爷奶奶。”
“啊,那可是个大孝子呢。他爷爷奶奶都没有工作?”
“罗宏爷爷是老师,不过你也知道,现在教书匠还不如农民呢——不好意思,易妈妈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易妈妈笑笑,“没事儿,现在车间工人才是主人翁,我们都比不上——你再多拿两个吧,本来就是给你们的,总不能我再提回去。”
“不了不了,装不下了。”
罗妈尚在推辞,易怯生生地扯着她的衣服,“阿姨你就收下吧,你要不收我妈就不走,我饿了。”
这下子大家都乐了。罗妈只好接过萝卜,夸奖着易。“刚才真是谢谢你。要不是你,阿姨还找不到娃子呢。”
听到表扬,易“嘿嘿”笑了两声,把双手背到身后,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。
易妈妈带着易离开,罗妈看着欢欢妈,脸上有些挂不住,“刚才对不起啊,谁知道这娃子自己钻到床底下。”
欢欢妈摆摆手,“事,也是我没注意,没摔着就好。”
“易好像比这群娃子都大吧,怎么还在上托儿所?”
“易妈妈今年才招工进的厂,进厂的时候易都2岁了,但是又够不上去幼儿园,她就算了,干脆先送到这儿先熟悉下环境。不过你别,要不是易在这儿,我们这个货敢翻……欢欢!咋一会儿没管你你又爬那么高,快下来!都不长个记性。”
罗妈笑着,“男孩儿活泼些好,那你先忙,我回去了啊。”
“行啊行啊,你抱娃子慢点,外边冷,别敞着风……
罗妈一手抱着罗宏,一手提着篮子从托儿所出来,摸黑走进一个红砖砌成的简陋的筒子楼,沿着用粗糙的预制板做成的楼梯来到三楼,走进一间黑乎乎的厨房。
厨房不大,两个男人正背靠着背在厨房做饭,转身都有些困难,拿盐或倒油的时候需要侧身。屋顶上吊着一盏已经被油烟熏得发黑,昏暗如豆的白炽灯。除开用水泥砌成的洗菜池外,厨房其他的空间几乎都被利用了起来。三面墙下用板凳支起三块木板,放着油瓶、碗盘、筷篓等物。木板上方牵着一根铁丝,挂着铲子、勺子之类。墙上面钉着大大的钉子,挂着什么大蒜、辣椒之类的。
“你这煮面条,也不炒点菜?”正在炒材曹被辣子呛得眼睛都睁不开,有一搭没一搭和罗爸聊着。
“习惯了,晚上吃点面条舒服。等会给你盛一碗?”
“谢谢了,吃不惯。我是江西人,晚上非得吃米饭,吃米粉就这点不好,还非得炒菜,真是麻烦。”
“我们这边靠近河南,都吃面,菜就在面里。”
“吃面长得壮啊。哎,你们工具车间太欺负人了,个个牛高马壮的,打篮球也不让我们一下。”
“嘿嘿,打球让就没意思了。”
“听厂里还要组织厂队到县里比赛呢,估计又是你们工具车间的菜……沈,你家水开了!”那男人招呼着,不一会儿,只听吱呀一声,一位身材瘦的中年人忙不迭跑进来。
“谢谢了,曹哥——哎呦我靠,你这辣子太呛了,等会我先打两个喷嚏……阿嚏、阿嚏……”
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,把已经熏得黑漆麻乌的开水壶从他家煤炉上拎起来,这时才瞅见罗妈,忙打招呼。
“呦,嫂子?把娃接回来了?”
“是啊。哎,你媳妇呢?”
“难受,吐,不想吃东西,伺候她洗了睡。哎呦,怀个娃子真麻烦。”沈直摆头,他努嘴示意。“我家炉子空着,你给孩子做饭吧。”
罗妈忙摆手,“不用了,我们家饭已经好了。”着,罗妈把萝卜递给罗爸,“易妈给的,是自家种的,你看长多好。”
罗爸连看也不看,连篮子一起扔到走廊外面。“跟你过多少遍,少拿别人东西——把碗拿过来。”
罗妈一言不发,把不知补过多少次的搪瓷缸子递过去。罗爸用筷子挑了几根煮的很烂的面条到缸子里,又滴了一滴香油,这就是罗宏的晚餐了。
罗妈找了张板凳坐下,用勺子把面条碾成糊状,可罗宏把头扭到上,什么不张嘴,就朝妈妈怀里钻,两只手扒拉着衣襟,闹得罗妈脸都红了。
曹哥笑呵呵,“这娃娃,也晓得奶好喝,面难吃。”
“你别笑,等你们有了娃子,少不得也要过这一关。”
“那我们就不要孩儿好了——罗哥,这么好的萝卜你不要?”
罗爸摇摇头,似乎那东西根本就不是他的。
“那我可拿去了啊,我这儿刚好还差个菜。”
喜欢把酒言欢请大家收藏:(m.nhyq.com)把酒言欢年华言情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