巫者队伍中,少微与郁司巫同乘一车,相对而坐。
郁司巫看着眼前的少女,巫服绣彩,佩着青色鬼面,自出城后,便开始闭目养神,气息轻到仿佛已经睡去。
与这样的宁静气态不同,郁司巫此刻心潮涌动不止。
和仙台宫的人一起参与大祭,这是从未有过的。
三月三当日,白日里会由赤阳带领仙台宫众人设下醮坛,而夜晚则属于巫者,到时子储君,文武百官皆会投来注视目光,甚至必然会有人拿傩仪夜祭和白日里的道坛法事进行对比,万一……
郁司巫无法容忍任何和纰漏有关的想象,她心情起伏着,忽然伸出手去。
少微并没有真的睡着,她察觉到了郁司巫的动作,克制住了提前做出反应的本能。
郁司巫枯瘦而冰凉的手伸过来,一把抓住了少微的手。
少微这才适时睁眼,对上郁司巫明暗变幻着的双眸。
那双眼睛锁住少微,定声问:“你有把握吗?七日后夜祭,你有几分把握?”
少微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,被她突然死死抓住了一只手,心底无可避免地生出一丝不适不满,想要甩脱却唯有忍住。
但此时看着这样一双眼一张脸,下耷的眼中写满肃重渴盼,松弛的脸上每一寸肌肤每一丝肌理走向都带着对信仰的敬畏忠诚,乃至患得患失不得安宁——
少微不敬鬼神,此刻却也无法去轻视嘲笑一个这样忠诚的人。
片刻,少微答:“我会尽全力而为。”
既没有得意吹嘘也没有再故弄玄虚,声称自己一定有十成把握,给出的答案并无法保证结果,但她会保证全力以赴。
这是她能给出的全部郑重了。
此事不同于此前的预言,其中注定会有少微无法掌控的存在。
甚至此时她坐在这辆去往长陵的马车上,就已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变数,直觉告诉少微,这变数乃是人为。
有人拥有着绝对强大的话语权,只需挥一挥袖,便可左右她的去向。
前方或是一方潜藏着许多凶物杀机的恶水,而一旦退避即为认输出局,所以务必踏过去。
面具下,少女眼中毫无退却惧意,只有平静的郑重,郁司巫将那只手攥得更紧了些,点头道:“好,花狸……我信你。”
郁司巫重复着那句已过许多遍的话:“你要时刻记得……这场大祭对于神祠至关重要。”
少微点头:“我会的。”
郁司巫终于慢慢松开那只被攥得指尖微微发白的手,血色瞬间恢复上涌。
车内不再有人声,车厢内却依旧不算寂静,巫者所乘马车相对简易,车身颠簸不止。
队伍向东而行,少微面北而坐,此刻她抬眼,透过狭车窗,望向车外在晃动中后退着的景象。
如此远望,若至十数里外,穿过一座红豆杉林,可见一处别庄隐在半山腰下。
此刻,一辆更加简易的马车停在了别庄后门处。
马车刚停稳,即有人将车内之人强行拖拽了下来。
被拖拽的少年披头散发,狼狈挣扎,口中堵着布团,双手被绑缚身后,身上裹着一张拼着半边羊皮的狼皮旧袄。
少年被两名精壮护卫押着进了后门,马车即刻驶离,后门重新合上,不留任何痕迹。
这座别庄内部布置十分清雅,原是一位高官私产,因为想要避祸,才被迫割爱送于现任主人手上。
二人一路押着那少年穿过后园,来到后堂前,其中一人才终于将少年口中塞着的布团取出,一边冷笑着道:“公子何必非要这样拼命挣扎,世上哪有做儿子的不想见父亲的?”
“我没有父亲!”少年被推着跨入堂中,口中反驳道:“我阿婆过,我爹娘早就不在人世了!你们骗我!”
“不,是她骗了你。”一道阴冷却隐隐亢奋的声音在堂中响起:“你阿爹分明还活着!”
少年循声望去,只见那人身形高大,系着宽大披风,纵然堂中焚着香,香雾缭绕不绝,却依旧掩盖不住男人眼底的阴戾。
少年无比戒备地看着那一侧臂膀空空荡荡的男人,问:“你是谁?为什么抓我?”
“我是谁?”祝执突然大笑两声:“这个问题问得好!”
他没有正面回答,而是跨步上前,睁大眼睛直直地打量着少年:“让我看看你更像谁……”
少年排斥扭头,下一瞬便被押着他的护卫一把攥住散乱的头发,逼迫他抬起脸来。
祝执凑得很近,少年甚至可以听到他紊乱不匀的呼吸声,以及能清楚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。
四目咫尺相接,巨大的压迫感将少年牢牢缠裹住。
片刻,祝执定定地道:“你不像母亲,只像父亲,那就不会有错了……”
少年倏忽感受到一股杀气,强自镇定着问:“你到底是谁?”
祝执依旧保持着微微弯身的动作看着这个颇有骨气胆量的少年,他终于回答道:“你的阿娘是我的妾,你口中的阿婆是我的乳娘……”
祝执慢慢露出一个森然笑意:“如此,你猜我会是谁?”
少年眼神反复,一字一顿道:“我不认得你,你想做什么?”
“你应当先问我做过什么。”祝执慢慢地:“我杀了你阿娘,她和你阿婆一样,都背叛了我,而她的行径更为恶劣卑鄙,所以……我一片片削下了她的肉。”
祝执越,脸上笑意越亢奋,他仔细欣赏着少年眼瞳中的震惊、愤怒、以及不明所以的耻辱。
少年猛烈挣扎起来,然而这一路来几乎已被耗尽体力,此刻只能如困兽般受制于人。
这模样极大取悦到了祝执,他后退几步,笑着大声:“父子团聚可是大喜事!”
他着,转身抽出一旁兰锜上的宝刀。
而后他提刀走向一旁的屏风,少年的目光被迫追随。
屏风以檀木为骨,绢布为皮,铅色绢布微微透光,其上绣着大片巍峨青山。
少年挣扎的动作莫名顿住,他留意到屏风后似有一只半人高的瓮形容器,容器上方有东西在扭动,这短暂的安静间,可隐约听到那东西发出怪异声响,此声非人非兽,似某种力竭的飞禽喑哑闷剑
“睁大眼睛好好看着!”
祝执兴奋地引导着,左手猛然挥刀,将那扇屏风从上方正中劈砍开来。
檀木在刀下断开,绢布撕裂的速度则稍显缓慢,伴随着刺耳裂帛声,屏风向两侧慢慢倒斜,所绣青山也好似崩解倾塌下来,显露出青山后藏着的真相。
二月末,山正青。
蜿蜒着的青色群山环抱长陵,形如长龙回顾。
缓缓靠近长陵的车马队伍沿外山而行,队伍形状亦如回龙盘绕。
队伍依次停下,最前方龙首之位,皇帝被扶着步下栾车。
芮皇后与刘承垂首上前,紧接着是随驾的大臣。
寻常官吏不足以接近圣驾,百官车队之后,仅一人有资格上前,即是仙师赤阳。
赤阳上前行礼罢,皇帝与他交待了一番,话音刚落,控制不住咳嗽起来。
郭食替皇帝抚背顺气,芮皇后面色紧张关切,刘承垂首不敢直视父皇,只将身形微微弯下,无比恭谨。
待皇帝停下了咳声,赤阳才道:“请陛下放心,贫道定将一切准备妥当。”
一旁的芮泽道:“是,一应事务自有臣等照办,陛下一路劳顿,请先往陵舍安置歇息吧。”
芮泽话罢,半垂着的眼光微微扫向妹妹。
芮皇后上前两步,谨慎地扶住皇帝一侧手臂。
子先行移驾,大臣们或跟随,或去安排诸事。
赤阳侧立原处,没有急着动作。
后方的马车上,相继有身穿青灰道袍的少年人走下。
明丹行走间,忍不住回头,望向更后方的巫者队伍,那些马车刚逐渐停下,近八十名巫者们先后下车,巫服多青玄暗色,乍看间,如一团团乌云堆涌而出。
乌云堆在一起,哪里分得清谁是谁。
明丹回过头,在心底再次发出否定的声音。
不可能的,她已得知了那日进宫的巫女是从遥远的南地而来,名叫花狸,据能够通灵降神……这些特征,怎么听也不可能是少微。
不能再总想着此事了,听人越是怕什么就越容易吸引到什么,这是她的心魔,绝不能纵容它继续壮大。
明丹在心中念诵道经,兀自驱散杂念猜疑。
行走间念到一半,只见前方一抹漆黑闯入视线,明丹立时垂下头,和同伴一起抬手向那黑影行礼。
赤阳向少年人们微微颔首,目光在明丹半垂的面庞上停留了片刻。
少年人们行礼罢即离去,这时一名官员上前:“下官有一事想与仙师请教……”
二人驻足于此交谈,路仅此一条,少微跟随郁司巫身侧,退避不得,最终也经过那黑袍人身前。
这是少微第一次接近这位虽未曾见过面却早已恨之入骨的赤阳仙师。
她克制住冲动,敛去一切躁动着的声息,以及哪怕只是抬头看一眼仇人面目的想法也被扼杀。
但令少微感到意外的是,上方那道落下的视线十分平静,并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波动与审视猜疑。
不止是视线,此饶气质也出奇地平和超脱……这让少微心中惊疑,若非确认此人就是仇人,她只怕要误以为对方果真是个仙风道骨心怀仁爱的仙师。
少微自认五感敏锐,却未曾从那道视线下觉察到任何敌意,好似他根本不会做出对她不利之事。
惊疑归惊疑,就此放松警惕却绝非少微作风。
她将此归结为骗术,和她一样虚伪高明的骗术。若非如此,又如何能骗得过皇帝。
而她也务必提防此人或许也藏有过人身手的可能。
神祠与仙台宫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立关系,仙师也并非神祠巫者的上级,因而郁司巫面无表情,只是带着花狸微微垂首示意,脚下滞慢了一瞬,步伐并无停留。
巫服少女就此离开,赤阳眼前仍在无形勾勒着那青色鬼面之下唯一外露的双眼。
半垂着的眼睛毫无波动,眼睑弧度却无法遮盖,这是极其细的特征,既不足以相面,也不足以批命。
但并非只有相面才能断出她的来历。
黑之前,众人先后在陵舍安置了下来。
自当今圣上之母屈皇后下葬后,长陵的陵舍又增修多座,位于陵园北面,守陵官吏日常居住于此,祭祀时帝王与宗亲官员也在此下榻。
居住顺序和来时车队相似,神祠巫者住在最外沿,屋舍陈设自然也称不上精致。
这对少微而言却是好事,家奴他们在暗中跟随,住在最外沿更方便暗中联络。
在上巳节结束前,众人无故不可擅自外出,但普通的禁军把守巡逻,拦不住拥有自由出入皇宫战绩的下第一侠客,以及能追上下第一侠客的人。
当晚深夜,少微便试着外出了一刻钟,同家奴打了照面交换消息现状,并再次约定之后的行事。
而同一刻,赤阳所在之处,依旧有诵读道经的声音传出。
宽广的阁堂中,烛火通明,香雾漂浮。
一个时辰前,赤阳令人召来这数十名机候选人,一同静坐诵经宁神安气,以为七日后做准备。
少年们只觉仙师实在严苛,已奔劳了一整日,还要临时召他们做功课。
每当有赤阳在时,明丹总习惯坐在最后面,以避开那令人不安的奇异面目和瞳孔。
可此次在那名叫顺真的弟子的指引下,她却被引到了前排盘坐。
明丹知道,既被指引了,若再执意往后坐,反倒引人注意,只好就此落座,借着诵经声让自己转移不安。
最上首的赤阳面对着众少年,执笔在案上铺开的明黄符纸上慢慢描画。
但只他自己能够看到,此次他所画并非符箓,而是一双眼睛。
一双以面前少女的清晰眼型弧度为参考,向今日所见到鬼面之下那双眼睛的特征靠拢。
最后,务必再添上足以令祝执感到恐惧乃至生出心魔的杀机。
师父收徒甚是苛刻,入他师门中,少不得要有独一无二的赋,师姐生而知之,而他擅丹青之道。
相者,相人面,相人骨,相人气机,而这些东西他不止相得出,推演得出,也画得出。
符纸与朱砂,描画出一双极具魂气的眼眸。
次日午后,这张符纸离开长陵,往西北方向而去。
再隔一日,夜色浓时,少微接到家奴暗号,避开巡逻前去相见。
至无人处,少微低声问:“出了何事?”
如无变故,家奴不会主动让她出来相见。
赵且安的嗓音一如往常低哑,出的简单话语却叫少微心神一震:“有一件事,与她有关。”
? ?大家晚安。
? (本章完)
喜欢逢晴日请大家收藏:(m.nhyq.com)逢晴日年华言情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