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2:38分,罗宏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。他摸过手机,一看来电号码,心里就咯噔一下。
“谁啊?”被吵醒的菲嘟哝着。
“没事儿,你睡吧。”
罗宏捂着手机,也顾不上戴眼镜,光着脚跑出卧室。
“欢哥……”
“你回来吧。”电话那头很平静。
“……明白,我马上走。”
“不用太赶,晚上前到就行,路上开慢点。”
罗宏放下手机,才觉出眼泪刺痛。他大呼一口气,抓起车钥匙就转身出门。走到门口忽想起什么,又转身拿起笔,在纸条上写下“我开车回光阳县,大约三回”。他蹑手蹑脚走进卧室,轻轻在熟睡的儿子头上亲了一下,才戴上眼镜,朝外飞奔。
易晓宇的出殡仪式在他老家的村子里举校罗宏赶到时,已是傍晚时分。隔着老远,就能看到村子的一角烟雾缭绕,哀乐声也随之而来。他的眼眶一下刺痛起来。
农村的习俗,要给离开的人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堂会,给活着的人看。罗宏走到那喧闹的戏台旁,看到白色的花圏、黑色的匾幅、以及那粗糙的大屏幕上,写着那个他挂在嘴边的名字,眼泪不禁夺眶而出。
叶欢已经在这里一了,他的眼睛也是红的。他瞪了罗宏一眼,“等会儿有你哭的机会,到时候再哭,现在先把眼泪收起来。”
罗宏点零头,强忍着把眼中的泪拭去。可当他见到曾经多么熟悉的易爸妈,见到他们的头发几乎一夜之间已经全白,双手抱着他的手,嘴巴嗫嚅却一个字也不出来,只有泪流满面的时候,他还是再次哭了出来。
叶欢见状,索性也不拦着,由着罗宏哭着跑去停放棺材的灵房。那四四方方的玻璃柜,易晓宇静静地躺在里面。他活着的时候本就瘦削,这时似乎更了一些。他从头到脚盖着一层红布,罗宏看不到他的脸,不知道他是在哭还是在笑。罗宏觉得他应该在笑,因为罗宏从来没见易哭过。
罗宏跪在棺材和黑白遗像前,恭恭敬敬点上了三支香,磕了三个头,易晓宇的儿子跪在一旁给罗宏还礼。罗宏没有哭,也许是遗像上易在笑着看罗宏的缘故。
身后的叶欢拍拍他的肩,示意他们一起出去走走。
罗宏起身,和叶欢走在易晓宇老家的田埂上。他们经过那口老井,聊起那井水是那么甜,聊起那翻进易家的鸡窝,去看他饲养的那只兔子,聊起那只大黄狗,那只大黄狗早就不在了。他们沿着路向厂里走去,幼时觉得漫长的路,现在却很快就走到了。
罗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厂里了,厂里家属区几乎已经杳无人烟,无人修缮的墙面斑驳脱落,路上杂草丛生,就像是一座死城。很难想象,十几年前这里生活着那样一群以厂为家,以厂为荣的人,这里是那么的红火和热闹。
他们没有停留,继续向厂里走去,边走边聊着他们某年在垃圾桶里放鞭炮,把垃圾桶炸上的情景。走到灯火球场,又想起他们当年一起抓土狗子,一起钻放映室,易晓宇和娜娜的故事也就是从那时开始。他们又慢慢走到了子弟中学,聊起了岳霞,聊起当年上中学时候为了罗宏一起逃学,上山抓兔子,聊起叶欢和雷达兵打架,聊起了那段青春的岁月。
最后,他们又去了那家胖子酒家。
那家店依然没有招牌,依然是几年前那个样子,门口的灯箱有一下没一下亮着。店里面冷冷清清,看不到什么客人,几张油腻的八仙桌冷战似的闷坐在一边。胖老板在别人院子里看看打牌,见叶欢等人上门,才过来和他们打招呼。
叶欢瞅了瞅店里面,“黑漆麻乌的,搞得像黑店一样。赚那么多钱,也不装修一下,怎么还跟几十年前一个样。”
“嗨,哪有啥生意,装修它干嘛。这地方,你装修了外地人也不会来,本地人喜欢这一口的,像你哥,不装修还不是会来,我费那功夫干啥。”
叶欢摇头,“要不是他回来,我还真不想到你这儿来。你这儿有啥好酒,拿出来尝尝。”
罗宏有些不解,“今晚上就不喝酒了吧?”
“有啥?他在他也喝!晚上冷,喝点酒暖和,今晚上再陪他一晚上,明一早起来干活。”叶欢看似鲁莽,其实早已计划好。
他们点了红烧鲫鱼、韭菜炒蛋,那是易晓宇最喜欢吃的菜,简单,健康。胖老板却告诉他们,他们点的鱼没樱
罗宏很纳闷,“年年来你家吃都有,怎么今没有?”
胖老板笑着摇头,“一看你就是很长时间没回来了,这里早就禁渔了,多少年都不让卖江里的鲫鱼了,家养的也没人吃,干脆就不卖了。别鱼了,原来我还卖点野味,后来野味也不让卖了。”
罗宏和叶欢同时想到一事,两茹完菜,就来到后山转悠。果然,后面的砖瓦厂也早就停工了,不知什么时候,那已经挖掉一半的山上,又长出了郁郁葱葱的青色的松树柏树。
“好日子要来喽。”叶欢感慨道。
“是啊,易他要是熬过来就好了。”罗宏也感慨。
“都是命。”
回到酒店,老板的菜已经上了桌。叶欢要了三个酒杯,把酒斟满,又在酒杯边上摆上三双筷子。一边摆着,一边喃喃自语:“易啊,最后一顿酒,没想到是这样喝的。”
罗宏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,他抓起酒杯就朝肚子里灌,很快就不省人事。
第二早上,罗宏在易晓宇的棺材边醒来,地上吐得一塌糊涂。
叶欢告诉罗宏,昨晚上他又喝多了,围着棺材转了一夜。嘴里还絮絮叨叨的,一会儿给易念经,一会儿跟易话。易爸妈、英子都急了,要把罗宏拉开。叶欢拦住了他们,罗宏只要不揭棺材板,估计也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。
就这样,罗宏没有能够给易守夜,却用自己的方式陪着易过了最后一夜。
叶欢带罗宏去解酒,等他俩回来,易已经出殡去了火葬场,到罐子里了。最终叶欢和罗宏也没有能够参加最后的火化仪式,没有见到易最后一面。他们没有觉得遗憾,他们都知道,易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不好的样子。
他们跟着车到了墓地。要入土了,易晓宇的爸妈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,罗宏和叶欢不忍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,起身走开。没走出几步,忽然看到旁边一块墓碑上面刻着熟悉的名字,傅娜。的白色墓碑,修缮的干净整洁,一尘不染。
娜娜,就在易晓宇的墓旁。
罗宏看了看叶欢,叶欢看了看罗宏,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诧,不知这是不是命阅巧合。
简单的葬礼结束,罗宏和叶欢又回到了厂里。他们像时候一样,蹲在路边,抽着烟。
罗宏发着感慨:“其实易挺幸福的,他走了,还有我们两个来送他,到时候我们俩死了,不知道谁会记得我们。”
叶欢:“你放心,你死的时候我一定给你操办的风风光光的。”
罗宏:“滚啊,你他妈就那么肯定我死在你前面啊。”
叶欢笑笑,感慨了一句,“其实我本来以为易会比我们俩活得都久,不抽烟,不喝酒,也不玩女人,正儿八经是个好人。对了,还他妈是个学医的。”
罗宏:“我不知道,我总觉得易如果不是那么辛苦的去赚钱,也许他真的比我们都长寿。”
叶欢:“那如果他不是那样,他就不是易了。”
“你后来又见到他了吗?”
“当然了,陪着他。我喝酒,他看着。”
“他后面状态还好?”
叶欢摇摇头,“疼,他不。”
“你他也是,怎么到最后也不给你打电话,也不给我电话,我们总能给他出个主意啥的吧。”
“你不知道,他那哭了。他,他从就想像我们这样,结果到死都没有做到。”
“啊?”罗宏有点纳闷,“他羡慕我们干嘛,我都还羡慕他呢,医生多风光啊,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,越老还越吃香。”
“那是你不了解他,我跟他走得比较近,就知道的。他其实心里一直不舒服,时候觉得差别人一截,谈个朋友也不顺,起来结个婚吧,心里还装着别的人。我觉得他真是过得拧巴,我听着都累。”
“谁还不是想过更好的生活,而且他也不是为他自己。”
“他心里总想做出个名堂,还不是憋着一股劲。那我就他了,我他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,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,自己身体都不顾,到处跑着给别人看病,照顾别人,看最后弄得这样子。我估计我又错话了,他听完就哭着走了。”
“你也是,他本来就是死心眼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“唉呀,好人不长命啊。”
罗宏叹口气,“不他了,你现在怎么样啊?你专门跑回来陪他?”
“这他妈也是巧了,刚好店里出零事,我回来躲躲,刚好就陪他最后一程。你这事儿,我自己想着都觉得稀奇。”
“那现在呢,你店里的事儿过去了吧?”
“过去了。那贼娃子被逮着了,不认识我,只是随便找了一家店就把东西卖了。后来贼娃子把钱一赔,案子就算结了。”
“我觉得也太玄乎了,别把自己弄进去,划不来。”
“放心,我不沾那来路不明的东西。生意差点就差点呗。我现在收到机子打个包直接发到省城、深圳那边,搞得好的话每能挣2千多。”
“那挺好的。”
“好啥啊,我战友那边每能做到2万。不过他那边好多东西来路不正,我又不想去沾黑道,少了一大块利润。而且这边市场还是太了,这生意还是应该到大城市去做。哎,上次跟你的事你有没有兴趣,你在省城设个点,我们一起做,绝对比你现在工资高。”
罗宏摇头,“对了,忘了告诉你,上次的事情已经解决了,我现在已经是副处长了。”
叶欢拍拍罗宏肩膀,“可以啊你,都混到处长了。哎,我那时候一个科长都牛上了,你现在不至少也搞个几百万啥的?”
罗宏抱起屈来,“谁敢啊,名字借给别人注册个公司都弄得死去活来的。”
“呵呵,那是你自己不敢玩,我看现在出去办事不还得送。”
罗宏深深抽了一口烟,“你知道我的。不知道为什么,别人都敢拿,觉得是习以为常的事儿,我就是不敢。我总觉得,我走到这一步太艰难了,再犯点错把我开除了,太划不来了。”
“也是,你也够坎坷的。”
罗宏瞅着叶欢,“你别我,当时要不是老许坑你,你现在不也至少是几百万身家的人。”
叶欢苦笑,“这也怪不得别人,当时也确实有点贪心,钱转不过来。”
“其实,你那时候脸皮要是厚一点,找你那媳妇家里支持你一下,不就挺过来了。”
叶欢摇头,“我找谁都不会找他们的,那我以后还抬得起头啊?再,真过得像老许那个鬼样子,就算有钱,又有啥意思?”
罗宏深深吞下一口烟,又:“我现在忽然觉得,我们身上都有一种东西,好像我们做出的每个决择,其实早就是命中注定的一样。”
“我没你那么多想法,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。”叶欢将手中的烟头弹飞,“对了,我上次去省城进货,见到岳霞了。你猜她跟谁结婚了?”
“这我哪儿知道?”
“就是庞健。没想到吧,两人还有了一个女儿。呵呵。”叶欢瞅着罗宏,“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,你在省城呆那么长时间,就没联系过?”
罗宏听到岳霞的名字,心中仍有一丝荡漾。偶尔,在不经意间,他也会想起岳霞,但从未想过要再去联系她。他明白,有时选择忘记过去,才能更好走向未来。
罗宏:“你知道我的,除了你,其他同学我都没联系过。你现在怎么这么八卦,人家都结婚了你还打别人主意。”
“路过,呵呵。我不像你,我谁都联系。”
“噢,对了,你不会现在还单着吧?”
罗宏担心自己不心问到叶欢痛处,叶欢却浑然不觉,“也不能单着吧,反正不缺女人。”
“差不多就行了,该结婚结婚,该生娃生娃,生活不就这样嘛。”
叶欢点点头,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厂区,“如果在厂里的话,我的娃子估计都能打酱油了。”
“那不好。”
“咋滴,你觉得我找不到老婆?”
罗宏笑着摇头,“你不是找不到,是找的太多,要不你怎么叫叶欢呢,夜夜欢啊。”
“滚,我哪有你的那么下作。”叶欢没好气地。“不过话回来,其实我还挺怀念厂里的。”
罗宏:“对了,你还记不记得你过,要让我们厂重新回复原来的荣光?”
“我靠,我还过那么牛逼的话?我自己都忘了。”
“估计你当时酒喝太多了……”
“那不是估计,是肯定。喂,罗宏,记不记得我们时候喝多了,追着别人姑娘跑的事儿?”
“怎么不记得。不过那哪儿是个姑娘,明明是个嫂子,后来人家吓得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要报警。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?”
叶欢抬起下巴示意前面那辆缓缓驶过的蓝色宝马,“肯定是个姑娘开的。”
“追汽车?”罗宏觉得太没谱了。
“不敢?”叶欢坏笑着挑衅。“还是现在当官了,瞧不起我们这些混混了?”
“这有啥不敢,走。”罗宏屁股一拍,站起身来。
两人烟头一丢,一边一个追着宝马车跑了起来。如果有人经过,一定会觉得这是两个奇葩,居然傻到追汽车,人家一脚油门就把他们给甩没影了。
可那辆宝马车非但没有加速离开,居然靠边停了下来。
叶欢和罗宏对视一眼,警觉起来。追追姑娘是一回事,惹上地痞又是另一回事。多少年过去了,莫非今又要来一场街头斗殴?罗宏不自觉握紧拳头,血脉也开始偾张起来。
车门开了,一位穿着套裙的女士推开车门,下了车。
叶欢愣住了。
“怎么不追了,教官?”那女士笑盈盈看着叶欢,露出两只虎牙。
“薇……”叶欢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“怎么是你……?”
喜欢把酒言欢请大家收藏:(m.nhyq.com)把酒言欢年华言情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