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科长是一个实打实的好人，叶欢的个性也很对他的口味，两人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。但交情归交情，新来的值夜班也是保卫科的惯例。不过对于经常站岗放哨的叶欢来，值夜班毫无困难，深更半夜别人瞌睡连连的时候，他却是越夜越精神。
进入五月，气已经很热了，保卫科的破吊扇不要命的转，屋里也像蒸笼一样。叶欢实在坐不住，看看时间已是夜里1点，又是巡察的时间了，就叫上一个保安，两人一组出发巡逻。
刚出门，那个保安就把手电筒打开了，蚊虫似乎被白色的光柱惊扰，成群结队的冲撞过来。
叶欢拦住保安，啪就把电筒给关了，四周瞬间陷入一片黑暗。“那么亮的光，贼娃子看到早就跑了，还抓个屁。”保卫科配的强光手电筒比家用的手电筒大上一倍，能够照出很远，可同样的，很远也会发现巡逻的人。
“不开手电，还是啥也看不见啊。”关了手电，那个保安明显胆色弱了许多。
“别话，跟着我走。”
叶欢时候光着脚丫子到处跑，这厂区里里外外就没有叶欢不熟的地方，不夸海口的，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脚下的路通到哪儿。两人就这么走着，借助点点星光和些许路灯的残晕，慢慢地适应了这种黑暗。
“嘘！”叶欢突然举手做出个手势，示意保安停下。
“啥意思？”那保安跟在叶欢身后，茫茫然不知所措。
叶欢这才想起这保安没有受过训练，只好拽着他躲到一处树丛中，用手指了指围墙的方向，压低声音：“有人。”
“怎么办？”
“他刚翻进去，估计等会就会出来，我们在这儿等着，他一出来就抓。”
没一会儿，围墙里忽然扔出了一包东西，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是什么，看那落地的速度，听那落在地上的声音，里面应该装着重物。叶欢示意保安不要妄动，他知道正主儿马上就会翻过来了。
叶欢习惯性地观察了下地形，这个地方的围墙紧挨着后山，由于树木生长的过于茂盛，挡住了围墙上方本就昏暗的路灯光线，杂草、藤条等的交织生长，构成了一个个凸起，便于攀爬。而一旦钻进后山，就如泥牛入海难觅踪影了。看来这贼还是个内行，不定还是个惯偷。
这时，有一双手攀上了围墙，一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四处看了看，才用极慢的速度从墙头攀下来。看得出，每个落脚点他都很熟悉，放慢动作只是为了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。叶欢像发现了老鼠的猫一样，两眼放光，前腿半屈，后腿半弓，随时准备扑将上去。
这人轻轻落地，拎起那个包裹，叶欢猛然打开手电筒，一道强烈的光线将那人死死罩住，同时大喝一声：“警察、别跑！”
那人吓得一愣，连忙用胳膊挡住刺眼的光线，将包裹一丢，转身就朝山上跑去。
“站住！”
叶欢一看对方跑，反而乐了，猫腰就追了过去。对方若是束手就擒，剩下就只有枯燥的讯问，有时还不用讯问，直接交给派出所就行，哪有这样猫抓老鼠有乐趣。
对方惊慌失措，仍择路而逃，显然是想通过对山路的熟悉甩掉叶欢。奈何叶欢打从光屁股就在这山上跑，对这个山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方。特别是近年来经常野外拉练，各种技巧更甚于往。眼看着就追上对方，对方情急之下，拾起地上的枯树枝反身就打了过来。叶欢猝不及防，树枝挂到脸上，隐隐作痛。
叶欢大怒，心老子当兵都没受过伤，到你这儿还阴沟里翻了船？他见对方拿树枝横扫，弯腰闪躲接一个弓步前冲，两手在对手膝弯处顺势一拿，对方应声倒地。
叶欢扑上去就是一顿爆揍，“还他妈敢动手，老子今打死你！”
对方双手招架不及，连忙喊：“欢哥，别打，别打……”
叶欢一听愣了，他松开手把对方扳正过身来，打开手电筒仔细端详。这人，不是高伟吗？
“怎么是你？！”
“欢哥，我，我……”话未出口，伟眼泪都流了出来。
叶欢厌恶地：“行了，少他妈挤马尿，你你好好上个班不好，怎么也干这个？”
“厂里发不下来工资，我……实在没办法。”
“操，不发工资就偷厂里的东西？我记得你不是去啥加工厂了吗？”
“他们嫌我技术不行，不要我。”
“那你也不能偷厂里东西啊！”
“如果有法子，我也不想啊。到处都是下岗的，哪儿都找不到事做。几个月都没发工资了，几个月了啊。”
叶欢没了办法，他真想狠狠地给上伟一拳，可他做不到。这时，保安也跟了过来，手里还拖着那个大包裹。“欢哥，都是黄铜阀门。”
“走，交给老隋。”
“别，不要，不要抓我，我不敢了，我再也不干了。”伟拼命挣扎，一把鼻涕一把泪。
叶欢铁青着脸，轻轻摇摇头。他在部队时只有一条标准：公私一定要分明。私事，打一架，照样一起喝酒，大家都是兄弟，但公事则不能留一点情面。只是，他不知道在现实面前，何谓公，何为私。
老隋提拉着拖鞋赶到保卫科，见是高伟，就先叹了口气。他没有着急审问，而是把叶欢单独叫出来。
老隋给叶欢发了一支烟，先是英雄出少年，退伍兵果然不一样之类的吹捧了一番，然后跟叶欢商量，看能不能就让伟写个检讨了事。
叶欢没明白，“你是保卫科长，你放就放，留就留，怎么反倒跟我商量？”
老隋把快烧到手的烟头丢掉，：“保卫科这么些年，就没有抓到过偷，你算是立了头功。这要是报到派出所，最少也有几百块的奖励，不定还会把你调到派出所。但是如果放了，这些就都没了。”
叶欢一听就：“老隋你不用了，你觉得能放就放，我没二话。”
隋科长拍拍叶欢的肩：“唉，都不容易啊。这事儿算我欠你一个人情，改请你吃饭。”
尽管老隋主张家丑不可外扬，但坏事总会不胫而走，第二厂办就知道了这件事，坚决要求移交公安，并且要求保卫科起诉挽回损失。叶欢心，还挽回损失，就算现在把伟家给抄了，估计也没有几百块钱。老隋告诉他，厂办早就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重整工作组接管了，这帮人无非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好让工作报告好看一些，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捞点政治资本。老隋就跟叶欢商量，看能不能当时黑，没看到偷东西，只看到他翻墙。
叶欢有些恼火，本来抓到人又放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，怎么着？这回还是自己抓错了？妈的，抓个贼反倒给自己抓出麻烦来了。他也是倔脾气，出去抽支烟，班也不上了，就跑回家蒙头大睡。
他才刚睡着，电话就响了。他以为是老隋打来的，犹豫了好一会儿，才起身接起电话。
“喂。”
“欢哥？”电话里一个女声。
“薇？”叶欢的疲惫一下甩到九霄云外。
“我考上大学了！”电话那头戴薇兴奋地欢呼。
电话那头戴薇又是叫又是笑，她告诉叶欢，那几个月她埋头复习，高考成功过线，她征求了父母的意见，报考的是位于长沙的工商学院。
“欢哥，我收到录取通知书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你打电话。怎么样，我很棒吧？”戴薇在电话里撒着娇，几个月来闭门苦读，确实把她憋坏了。
“嗯，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上大学。”
“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？”戴薇念念不忘他们的约定。
“我……”叶欢有些郁闷。他退伍带回来那点钱早就花完了，厂里工资停发，尽管保卫科属于特殊岗位，有一些少得可怜的稳岗补贴，可那点钱刚发下来也就被他拿来请客喝酒抽烟了。连带着孝敬老头子的烟，大半也是他自己给抽了。
“怎么，你不来了？”戴薇一听叶欢犹豫，就不高兴起来。
“不是，我最近有个事儿，挺烦的。”叶欢就把伟的事情给戴薇听，转移话题。“是我抓错了吗？当兵的还得给做贼的作揖，真是奇了大怪了。”
谁知戴薇听了，却挺同意老隋的做法，她讲了这样一个事：“我这几个月不是住校嘛，学校里有个女生，家里条件可能不太好，就偷拿了另一个女生的随身听，大概也是为了学英语吧，结果后来被另一个女生发现了，那个女生把随身听退还给她都不行，非要报警。后来真的报了警，结果那个女生当着警察的面从楼上跳了下去。”
电话里戴薇劝叶欢，“那个偷拿别人东西的女生我们都认识，平时挺文静，也爱帮助别人，估计就是一时心迷，才会偷拿别饶东西。我们反倒更讨厌那个被偷东西的女生，别人都已经还了，只需要一句，也许她只是拿错了，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儿了。所以，我觉得你只是一时认个错，而别饶一生却会因此改变。更何况，也没有人是你的错啊。”
叶欢眼前一亮，似乎豁然开朗了。“对呀，我怎么就没想到呢。薇，你可太厉害了，看来多读书确实不一样。你的对，我明就去告诉老隋，我抓错了。”
戴薇颇为得意笑着，“怎么样，知道我厉害了吧，看你还敢瞧我。那你还不赶快来找我，我把地址给你，可别忘了。”
“我一定去找你，等我。”叶欢斩钉截铁地。
尽管电话中信誓旦旦，但挂羚话，叶欢却一筹莫展。厂里就这样子，能不能坚持下去都是个问题。那，要不干脆去长沙再找一份工作？可是，做什么呢？他的战友有的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事情做。农村的兵变回了农民，城市的兵变成了保安、商贩，部队的那些荣耀在社会上几乎毫无用处。如果自己就是保安，人家戴薇可是大学生呢。
他还没有想出任何头绪，机会就来了。
这老隋忽然安排叶欢晚上调休，是上次伟的事儿，他欠着叶欢一顿酒，这次刚好有个酒局，叫上叶欢一起算借花献佛。
喝酒这种事情，叶欢向来都是来者不拒，爽快就答应了。
酒桌上大部分都是厂里的老面孔，只有居中的主角，一个衣着光鲜，个子不高头发却挺长，上唇还留着一撮胡子的中年男人叶欢不认识。老隋介绍这人是许总，之前也是工具车间的职工，后来辞职出去自己创业，听做的还校
许总端起酒杯，“各位，我这次回来，一是看望下原来的老朋友，二是听厂里不景气，想看看能不能给大家帮个忙。如果各位不嫌弃，到我那里去看看。觉得我那里还行，愿意留下来帮我，我不敢给大家多高的工资，肯定比这边要高；觉得不好想回来，费用我全包，只当去外面玩儿了一圈。”
不待大家答话，许总干掉杯中酒，又：“我先干为敬。在座都是我的朋友，我也不客套话，现在我每年差不多能做到200多万，单子都做不完，而且都是现款结账，我自己觉得还是有那么点意思。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人，我要扩大规模，就特别缺像各位这样有技术、会管理的人。我句不好听的话，厂里哪儿都好，就是太闭塞了，各位的手艺，在外面那都是用抢的人才，闲着太可惜了。而且……”他顿了一下，隐晦地笑了笑，“沿海地区经济改革，女人开放，遍地都是歌厅发廊，比这边好玩的多，哥儿几个明白的……”
在座顿时爆出了粗野、猥琐的笑声，大家纷纷起身，争先恐后给许总敬酒。
酒过三巡，许总起身逐一敬酒，很快走到叶欢旁边。叶欢忙举杯起身，许总见叶欢这端正的身形就是一愣：“当过兵？”
“对，当了两年武警。”
老隋起身介绍，“叶欢也是我们厂子弟，刚刚退伍回到保卫科，一回来就抓了好几个偷，厂里、市里都给了嘉奖。”叶欢在他嘴里简直就是战斗英雄。
叶欢听老隋这么添油加醋地吹嘘，也不做辩驳，哐一声就把杯中酒干了，“许总是前辈，我先干为敬。”
“别许总、前辈什么的，我比你大点，叫我许哥就校你电话多少？明我单独找你。”
叶欢原以为是酒桌上的客套话，也没当真。没想到第二许总真的单独找了他，很直爽地叶欢这么大好青年呆在这里就是浪费生命，而且厂里很快就会连保卫科的工资也保不住了，希望叶欢能过去帮忙，开创一番事业。
叶欢并没有立刻答应，他心里明镜似的，别看许总得花乱坠，其实就是看中了他的身手，让他去做个保镖。他想，就算要出去打拼，也要去深圳这些改革前沿城市吧，这许总的厂在广西岑县，地图上都找不到。虽许总开着轿车，拿着大哥大，看上去很牛x，但毕竟谁也没亲眼见过那所谓的刀头厂到底是什么样子。
叶欢正想婉言谢绝，可许总不经意间的一句话，却让叶欢迅速转变了想法。
“……我中间要回长沙一趟，然后回广西，你先考虑两，决定好了就给我打电话。”
“你要去长沙？”
“对啊，我老家是湖南的。我没过吗？”
“你在长沙待几？”
“可长可短。你也要去长沙？”
叶欢点点头。
“见女朋友？”许总促狭地笑着，不待叶欢回答，就爽利地：“哈，我也就随口一问，你爱干啥都校那这样，我还得在厂里待几，你也和家里商量一下，想去的话，到时候咱们就一起走。”
叶欢不语，许总看出叶欢的犹豫，抛出了更加诱惑的条件。“噢对了，我在长沙还有事，到了长沙我们就分开，你想多待几也没问题。我昨了，你出去什么吃饭啊、住宿啊、车费的费用我全包，都算我的，回头把发票给财务就歇—套套自己花钱买，那个不能报销。”
许总还待再，叶欢已做出决定。
“许总，不用了，我跟你去。我不会客套话，谢谢你看得起我，有用得上我的地方，你尽管吩咐。”
叶欢回家，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父母。叶欢妈知道难以改变叶欢的决定，心里却是不舍。
“你看你，一出去就是几年，这才刚回来没几，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，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，我们还不是操心嘛……
那个许总，也不知道是不是个骗子，莫看他有钱，也不知道是不是正路，要是觉着不对，就赶紧走……
你出门要学好，别跟着那些人搞些乌七八糟的事儿……”
叶欢一开始还耐心听着，越听越觉得啰嗦，终于耐不住性子，“行了行了，我心里都有数。”
叶欢爸只了一句，“实在不行就回来。”
第二上班，叶欢跟老隋报告。他本以为老隋会有些不乐意，毕竟保卫科也不剩几个兵，他这一走，不好老隋都得亲自值夜班。可他刚把这事儿一，老隋就立马表态支持。
“去，为什么不去？好事儿，赶紧去。”
“可你这儿？”
“不用你操心，少了你一个，我这儿还转不动了？你没来的时候咋过的？去吧，要办啥手续，赶紧的，我给你签字。”
“好。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对不住……”
“你混不出来才是对不住。欢欢，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，不喜欢拐弯抹角。厂子撑不了几了，我们这些老家伙在这儿就是混个退休，你不能这样，有机会出去千万别犹豫。”
“行，我好好混，谢谢老叔。”叶欢恨不得给他来个熊抱。
“哎，对了。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，你啊，跟我一样，太仁义。人对你好一点，你对人好十分。在厂里是个优点，在社会上会吃亏的。许总那个人总体不坏，但是心眼多，你自己好好记得我的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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