蝼蛄、癞蛤蟆、蜈蚣之类的生物,在罗宏等人此后的生活中经常出现,慢慢也就不足为奇。他们的这个厂就建在山沟沟里面,平整的地方都用来建厂房了,生活区只能见缝插针塞进山里面。什么半山坡建球场,堰塘上面盖楼房,整个厂区就像从山里长出来一样,所以山里的生物这里也一样不少。什么有腿的、没腿的、有毒的、没毒的、飞的、遁地的,可比书本上的动物种类丰富多了。
到了冬,山里的野猪没有食物,会跑下山破坏农民的庄稼,甚至会冲进厂区。为了为民除害,厂保卫科组织民兵,带上枪和狼狗浩浩荡荡进山,有时一、有时两,总会扛下几只足有牛那么大的野猪来。就地一宰杀,内脏喂狼狗,肉直接送进食堂,给职工加餐。
打野猪的时候,差不多就快过年了。可叶欢比过年的时候还兴奋,因为这个时候,厂里就要组织发年货了,而发年货的地方,就在他家所住的“四合院”。
这四合院,其实就是三面墙围起来的职工生活服务区。右手边是可以容纳几百人同时进餐的食堂,紧挨着食堂的是开水房,开水房后面是澡堂,澡堂楼上则是职工俱乐部。院子另一边,是一排办公室,负责发粮票、布票、水票、餐票、洗澡票之类的各种票证,旁边则是劳资用品仓库,什么毛巾、肥皂、袜子、手套之类的,都在这里凭票供应。职工不出四合院就可以完成吃喝拉撒等诸多事务,可谓十分便利。
所以四合院几乎是每个职工下班后必来的地方,家长来,孩自然也得来。不论中午、晚上,这里永远都有一群孩子像麻雀一样蹦来跳去,简直就像是幼儿园的分院,其中闹得最欢的永远都是叶欢。
叶欢家就住在水票办公室的二楼上,同一层楼还住着几户人家。这里其实应该是办公室,但建厂初期住房不足,临时被用作安置房。后来厂里先后盖了几批单元楼,罗宏、叶欢陆续搬来出去,易晓宇却还待在母子宿舍。不过那都是后话,这会儿,叶欢正充分利用住在四合院这得独厚的条件,大言不惭当着他的孩子王。
腊月二十二,四合院从一大早就开始人声鼎沸,这里变得像菜市场。所有的办公室门前都摆出来一张办公桌,两名工作人员坐在桌前,一人负责核对姓名,另一人负责拣货。他们都身后,堆放着山般的年货,什么牛肉羊肉排骨、鸡子鸭子鱼,都切好分好一份一份,也没有袋子,都用绳拎着。他们的对面,则是密密麻麻穿着灰黑色工作服的职工,一手拿着票,一手拎着麻袋,把偌大的四合院挤得水泄不通。
“王富贵,牛肉一份……
张凤,排骨两根……”
“哎呀这份肥肉太多,给我换一份吧?”
“那可不行,我给你换了,别人也不干啊。来,下一位……”
吆喝声、叫嚷声此起彼伏,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自豪。厂里职工工资并不高,但作为省属国营厂,各种物资那可是比县城都丰富。今年厂里的年货比上年更多,不仅有牛羊肉、草鱼,甚至还有基围虾、带鱼和奶糖,这在当时可都是稀罕物,有钱都买不到的。
叶欢拉着罗宏、易晓宇在人群里钻出钻进,东瞅瞅西看看,啥都新鲜,啥都好奇。可是难免磕磕碰碰,不是撞着人,就是把别人瓜子弄一地。那年货多珍贵啊,大人急眼了,追着他们就要打。
“咱们换个地方玩吧。”叶欢。
“去哪儿?”
“没想好。”
“要不要叫娜娜?我刚刚看到她了。”易晓宇。
叶欢嘴一撇,“不要,娇气包。”
易晓宇呵呵笑,“那是你欺负别人好不好。”
“我妈了,要我少和娜娜玩,她家太势利眼,不像咱厂里人。”
“啥叫势利眼?”罗宏问。
“就是,你家要是当官的,他就找你玩。你家要不是,就算你去找他,他也不跟你玩。”
罗宏想了想,娜娜似乎不像这种人。“要不,去我家玩吧?”
“去你家干嘛?”
“我家买电视了。”罗宏得意地。厂里发羚视机票,罗爸上周骑车去县里的百货商场,排了好长的队才把那台黑白电视给抢到手。听他爸爸,在电视机柜台前排队的都是厂里的职工,可把旁边的人羡慕坏了。
“真的?我还没看过呢。走,看电视去。”叶欢拉着易晓宇就走。
“我去找我妈拿钥匙。”罗宏噔噔噔钻进了人堆。找到罗妈拿到钥匙,转身就跑了回来。
“走吧。”
叶欢却摆摆手,“算了,我们不去了。电视没撒好看的。”
罗宏傻了眼,“你刚刚还没看过呢?你家也买电视了?”
叶欢摇头:“我爸把票给我姥爷了。他我在外面玩,就算买回来我也不会看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
叶欢把罗宏拉到一边,声在罗宏耳边:“易家没樱”
“为什么?厂里不是都发的有票吗?”
“他家是半边户,只有双职工才给发。”
罗宏茫然点点头,他完全搞不懂半边户和双职工到底有什么区别。不过他已经知道,如果一样东西只有他有而别人都没有,那最好就不要拿出来。
罗宏问:“那现在我们去哪儿?”
“要不,去我家吧?”易晓宇。
“你家?腿都伸不开,有什么好玩的?”叶欢白眼一翻。
“不是这边的家,是我老家。就在旁边村子,养的有鸡,兔子……”
“你家有兔子?你不早,快走快走。”叶欢急不可待。
“我去跟我妈一声……”罗宏。
“啥啊,一会儿就回来了。快走快走。”叶欢心急火燎,拉着两人就跑,生怕去晚了兔子就跑了。
几人穿过马路,朝村里跑去。时值隆冬,路边杂草枯黄,旁边田地里只剩光秃秃的麦秆支棱着,和喧闹的厂区、四合院相比,这里悄无声息,一片肃杀之气。
叶欢从路边拔出一根草茎,插到罗宏脖子后面。
“卖孩喽……”
“啥意思?”罗宏把草茎拔出来,一脸懵。
“旧社会把草插在孩背后,就是这个孩是要卖的。”易晓宇笑着解释给罗宏听。
“你那是农村,现在谁敢卖孩,直接枪保”罗宏不想显得自己啥都不懂,言之凿凿地。
“谁到,现在只有城里才拐卖孩,听孩在路上玩的好好的,就被拐走卖到河南去了。”易晓宇对农村两个字挺敏福
几人正争着,远处杂草丛中突然站起一个人来。身高足有1米八,身上那黑乎乎油腻腻的破棉袄全是洞,用根麻绳系着,裤子也烂成一条一条的。这么冷的,他居然还光着脚,脚上糊满了泥巴。
那人冲他们走过来,这时他们才发现,那人手里还提着一根木棍!
拐孩的?!
“快跑!”叶欢和罗宏撒腿就跑。
两人连滚带爬跑出几步,才发现易晓宇没跟上来。他们转过身,发现易晓宇不仅没走,居然在骂那个人:“走开,要不警察来了打死你!”
易晓宇身高还不足对方的一半,却一手叉腰,一手指着对方骂着。
叶欢和罗宏都惊呆了。如果此前易晓宇手抓癞蛤蟆只是让他们心生敬佩,这下他们简直要五体投地了。
那人楞了一下,扭头看了看,没看到警察,又向他们走过来。
易晓宇却仍未逃开,而是弯下腰,从地上捡起块碎石头,作势要扔。
那人连忙蹲下,发现石头没有投过去,于是又站起身,他没有再朝前走,但也没有扭头走开的意思。
易晓宇转过身向叶欢等人走去。谁知他刚转身,那人竟也跟了上来。罗宏、叶欢不敢大叫,生怕惊动了后面的人,只得冲易晓宇挥手,示意他身后有人,快跑。
易晓宇居然笑着,“没事儿。”还是那么慢悠悠走着。
身后那人,也就那么慢悠悠跟着。
易晓宇走到两人身边,见罗宏、叶欢强做镇定、面如土色的样子就好笑,圈起手指放进口中打了个唿哨。
没一分钟,枯黄色的荒原出现一条波浪,笔直向他们涌来。瞬息间,那波浪已经到了身边,一条土黄色的大狗窜了出来。
那狗看上去比易晓宇矮不了多少,却摇着尾巴,在易晓宇身边蹭来蹭去。易晓宇还把手伸到它脖子下面给它搔痒,那狗就把眼睛眯起来,一副很享受的样子。
叶欢见状,也伸手想去摸,可还没摸着,那狗就立刻从喉咙里发出嘶叫声,连犬牙都露了出来,吓得叶欢赶紧把手缩了回去。
易晓宇把大黄狗的头拍了拍,又指了指那个人,大黄狗嗖地就窜了出去。
那人先是张开手臂发出嘿嘿的大叫声,试图吓住那大黄狗。谁知大黄狗停也不停,如箭般就冲到身前。他忙不迭拿起棍子乱挥,勉强挡住大黄狗那满口獠牙,转身狼狈而逃。
易晓宇又吹了声唿哨,大黄狗停步,冲着那人汪汪吠叫了两声,飞快跑了回来。
易晓宇这才向两人解释:“那个人是个流浪汉,智力可能也有问题。不知是哪里来的,平常时就在村子里面晃,饿了就到垃圾堆里拣点吃的,累了就在路边或稻草堆里睡。村里人心善,给他一点吃的,他也不会谢谢。有的人嫌他,拿着棍子打他,他也不还手。村里的孩都知道他,有时候几个孩一起向他吐口水、扔石头,他也就走开了。因为村里家家都养狗,他手上那个棍子,只是用来赶狗,不是用来打饶。”
“我们怎么没见过这狗?”叶欢对易晓宇的狗颇为好奇。
“厂里不让养狗,就把它放在老屋里。”
“你吹个口哨,它就能听见?”叶欢不相信。
“它耳朵灵得很,再远它也能听到。”易晓宇。那大黄狗似乎明白是在表扬它,摇摇尾巴,晃晃脑袋。
“它都快打赢那个人了,你干嘛把它叫回来?”叶欢显然对刚才的人狗对战有些意犹未尽。
“那个人又没干坏事,咬他干什么?”易却不以为然。
罗宏观察大黄狗许久,想摸又不敢,就打起了狗的主意。“等它有狗了,给我一个玩好不好?”
易晓宇呵呵笑了,“它是公的。”
“哈哈哈,”叶欢伸手去掏罗宏的裆,“你真笨,这都看不出来。”
几人嬉笑打闹,跟着大黄狗来到易晓宇的老屋。这老屋是用泥土打垒砌成,外墙有些石灰已经脱落,露出里面的草茎。屋顶是用芦苇杆和麦秆铺就,和荒野一个颜色。屋门大开着,可是屋里却静悄悄。
“我爸爸到地里去了,得到黑才会回来。”易晓宇。
叶欢跑到墙边,举起耙子挥舞着。“看,我是猪八戒!”
“快放下,莫戳到人。”易晓宇赶忙让欢哥把足有两个他那么高的耙子放下。
“这是什么?”从未在农村生活过的罗宏看到什么东西都觉得稀奇。
“这是笸箩(用柳条或篾条编的盛器,多用来盛谷物)……这是连枷(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竹条组成,用来拍打谷物)”易晓宇如数家珍地介绍。
罗宏、叶欢摆弄了一会儿农具,很快就没了兴趣。“兔子在哪儿?”
“在后院。”
话音未落,叶欢连蹦带跳就奔后院去了,易晓宇忙跟过去。
“都是鸡子啊,兔子在哪儿?”叶欢横冲直撞翻进鸡窝,把几只母鸡吓得卟愣愣飞到树上,那红冠大公鸡躲在一边敢怒不敢言。
“不在那里不在那里,你别把鸡蛋搞破了。”易晓宇赶忙把叶欢给拉了出来。
“在这边,我看到了。”罗宏指着鸡窝旁边的一个得几乎看不到的栅栏,里面就一只灰色的兔。那栅栏就地取材,就是用树枝扎成的,看上去就像灌木丛,怪不得粗心的叶欢没注意到。
“好好玩啊……怎么是灰色的,不是白兔吗……你看它在啃树枝,他想跑出去……”他们围在栅栏旁边,不约而同发出羡叹声。那兔子竖着两个耳朵,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三个脑袋,似乎在判断这些人是来喂食的,还是准备把它当做食物的。
“兔子肉肯定好吃。”叶欢像知道兔子在想什么,突然蹦出一句大煞风景的话。
易晓宇一脸警惕看了看他,“你不能碰它,大黄会咬你的。”
几人正在争执兔子肉好不好吃,身后传来声音,“咦,易娃回来了?把你家锄头借我用下。”
一个农村妇女悄无声息走进门,见到易晓宇似乎挺意外。看来村里家家户户都不用锁门,进谁家都像进自己家一样。
“阿姨好。”易跑进屋把锄头扛了出来。那妇人拿了锄头却没马上走,好奇地问:“这都是你玩儿得好的?”
“嗯,他们都是厂里的子弟,是我的好朋友。”
“噢,厂里的娃,稀客稀客。哎,对了,听你们厂发电视票,易娃,你让你爸去买台电视,我们也看看嘛。”那个农村阿姨问易晓宇。
“我家没樱”易晓宇淡然道。
“又没有你家的?嗨,真没意思。”妇人扛起锄头转身就走了,很奇怪的阿姨。
“你们渴了吧,我给你们打水喝。”易岔开话题,带他们来到水井边。
“冬喝井水,会拉肚子吧?”罗宏问。
“就是,那么深,会结冰吧。”叶欢探头向下望,黑黝黝看不到底。
“噢!”两人冲着井底喊,传来阵阵回音。
“井水才不会结冰呢,而且这水比厂里的自来水好喝多了。”着,易晓宇摇动摇把,把水桶放下去。
“我来、我来……”叶欢、罗宏争相恐后向摇把冲过去,可两人忙活半,打上来的水还没有泼掉的多。
易晓宇取过一个瓢,就着水桶舀了一瓢水递给二人。
“怎么样?好喝吧。”
“嗯,对,一点都不冰。”叶欢。
“还有点甜。我家自来水有时会有那种白白的东西,喝着一股苦味,我妈非要烧开才能喝。”罗宏。
屋里屋外又跑了几圈,叶欢渐渐对这里失去了兴趣。
“你这儿还有啥好玩的?”
“没了。”易晓宇摊开手。
“那我们回去吧。我爸今羊肉分完了,羊拐子给我留着玩。”
“有条路,走的快些。平时不能走,现在是冬,没有蛇,就可以走。”易晓宇认为之前的路绕远了,带众人从村子里面的田埂穿过去。
众人回到厂区熟悉的马路上,正又又笑朝四合院走呢,却见罗妈骑着自行车过来,一脸的焦急。
“你这娃子,跑哪儿去了?”罗妈眼泪都快掉下来了。
“我去易家玩了。”罗宏茫茫然。
“也不跟大人交代一声,吓死我了。”罗妈一把把罗宏拉过去,朝着屁股就是两巴掌。罗妈从来没打过他,那两下打得他有点懵,他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不该哭,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。
“阿姨,对不起。”易晓宇赶忙替罗宏担责。
“行了行了,你们也赶快回去,你们爸妈都快急死了……”
后来他们才知道,就在他们去易老家的时候,有些社会上的二流子溜进厂里,在四合院外面转悠,也不知道是想解眼馋还是偷东西,反正还没得手就被厂里联防队发现了,过街老鼠一样被撵得落荒而逃。事后联防队长特意告诫厂里的职工,厂里发年货,社会上好多人眼红,要大家格外提高警惕。这边风声鹤唳,那边罗妈带着妹妹回到家进不了门,才发现罗宏不在家,就有些不安。没过一会儿,叶欢妈跑来,叶欢也找不到了,两个妈妈一下子心慌起来,没头苍蝇一样开始到处喊、到处找。后来遇见易妈妈,一问才知道,易也不见了。这下三个妈妈一起着急了,正准备报告保卫科,发动全厂职工找孩呢,叶欢这三个调皮蛋才没事人一样晃回来。
三个妈妈的担心瞬间转为恼怒,他们被各自领回家狠狠揍了一顿,那个寒假再也没有放他们出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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