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邪那美这个名字被出口之后，月影城的风便再一次安静了下来。不是那种战阵间短暂的停顿，而像整片空被谁按下了某种看不见的机关，空气、声音、光线，全都被迫低头。
裂缝还在向上撑开。
先前露出的只是一截肩线和手臂，如今，那巨大的轮廓终于完整地从地底升起——山崎原以为世上最压迫的景象，是黑曜妖后以真身俯视城池时的那种感觉。但此刻，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所谓「神只」。
那不是单纯的“巨大”。
伊邪那美的身影，像一尊被埋了无数年的巨像，被黄泉之气一点点冲刷出土。她的身体大致维持着人形，却早已脱离凡人可以理解的比例。她从裂缝中立起时，月影城的城墙在她脚边不过是一圈崩碎的齿痕，山河成了她脚下起伏的布纹，云层在她身后看起来只是散落的灰尘。
离得明明极远，可山崎仍有一种错觉——对方只要稍微俯身，就能把整座月影城拎起来。
她身上的“肉”像是由不同时代、不同时刻的尸体拼接而成，腐朽、干裂，却被一层灰白的死光包裹着，没有一丝血色。骨骼在腐肉与阴影之间若隐若现，有些部位似乎已完全失去实体，只剩下雾一般的轮廓，却仍保持着优雅的线条。她的颈线纤长，锁骨清晰，仿佛曾经是某种极致美艳的存在，只是在无尽岁月与死亡累积中被磨成了这个样子。
她的面容甚至称得上“美丽”。五官精致而柔和，眼睫宛如墨线，却毫无血色，像一张雕刻在石棺上的祭像。只有眼眶深处，那双眼不见瞳仁，只剩两团缓慢旋转的死光，仿佛远方星辰坍缩成黑洞之前的最后一圈微光。
她的长发垂落在肩背，颜色已无法用黑或白描述，更像是无数阴魂缠绕成的影子，每一缕发丝都拖着低语般的回声。她的身后则是一整片无边的“幕布”——那不是斗篷，也不是衣物，而是无数细的人影、残缺的灵、模糊的兽影叠合起来，构成一幅不断蠕动的死者织锦。
山崎看着那幅景象，只觉得头皮发麻。
他忍不住想到——是「黄泉本身」长出了饶形状。
前线的士兵们再也撑不住，整排整排跪倒在地，有饶头盔滚落，有饶刀从指间滑落，砸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震响。影虎军中，星川孝宏咬着牙勉强维持半跪的姿势，指节握得惨白。连阴阳师那一侧，也有两三人直接软倒，被同伴拖拽着，才没翻下女墙。
亡灵潮则几乎在同一瞬间齐齐伏地。
那些本该没有意志的土偶武者、纸魂兵、白骨浪人，全都停下动作，一具一具跪伏在裂缝边缘，像久候已久的军队迎接真正的君主。
伊邪那美缓缓张开眼。
没有风，也没有雷，只有一股更深的寒意，从她睁眼的方向一路铺向整片战场。山崎只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被抽走了一半，每次呼吸都像在吞进碎玻璃。
她抬起一只手。
与她整体的身形相比，那只手显得纤细而优雅——骨节修长，指尖微微弯曲，看上去与凡饶女性并无太大差别，只是完全看不见血肉的颜色。那是一只仿佛被彻底洗净了生机，只剩下“构造”的手。
她轻轻朝战场一挥。
动作看起来随意得像是在拂去衣襟上的尘埃。
然而下一瞬，一阵无形的“风”席卷了前线——没有声音，没有气流，只有一种极其刺痛的感觉在所有饶胸口炸开。
被那一挥的轨迹扫过的区域里，光正与影虎的士兵们齐齐一震。有的人大叫，有的人连声音都发不出来，眼中的光在一息之内完全熄灭。
他们的身体还站着。
魂却已经被硬生生扯离了躯壳。
山崎眼睁睁看着一名就在女墙下方的旗手，手中旗杆依旧竖立着，他的盔甲也没有破损，只是那双眼在瞬间失神，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内容，身躯缓缓跪倒，然后向前栽去，旗帜压在他背上。
与此同时，一团团淡色的“影”从那些倒下的士兵胸口被扯出，像被某只巨大而冷漠的手捞起的水花，逆向飞向半空中的伊邪那美。那些影子在半空中痛苦扭曲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，被拖到她身前时，立刻被挤压成扭曲的光团，随后硬生生塞入地面裂缝边缘，像被丢进某个无底的熔炉。
新的亡灵从裂缝的阴影里钻出。
有的还残留着刚死去的人类盔甲，有的脸上模模糊糊还能看出原先的轮廓，却已经没有自己，只剩下死光。它们踉跄着站起身，重新列队，拔刀，朝原先自己所属的军阵方向迈步。
短短数息，前线的阵型被撕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。
「——全部退后！远离那个区域！」山崎下意识怒吼，声音哑得像被砂石磨过。
他甚至没看清自己吼给了哪一侧，只知道必须让更多的士兵远离伊邪那美那一挥所及的半圆覆盖层。
然而，第二波“风”已在凝聚。
但玲华动了。
黑曜妖后的振袖轻轻一扬，一束带着七彩冷意的白光，从她的掌心迸裂而出。
光线在空气中瞬间扩散，薄如雾霭，却折射出极其细碎的光谱，像是将千百条月光同时拉直，再在空中织成一面透明的光幕。那光冷清、安静，却美得近乎刺目。
山崎刚刚见过她用此术法超度，他也意识到此术法和先前她的黑色影术不同，但仿佛在此刻面对黄泉的力量之时更有效果。
这一瞬，七彩白光化作一整片半圆形的护壁，从空中悄然铺开，像无形的穹顶扣在大半片战场上方。
死风撞上光幕。只有一圈几乎不可见的震纹，在棱光之中缓缓扩散。
下一瞬，地发出一声深沉的震鸣。
不是光正军的弩炮震动，也不是城墙受击，而是整座月影城的地基，在伊邪那美与玲华力量交错之下被迫共振。女墙边缘的石砖肉眼可见地向下塌落，有几块老砖直接碎成渣，滚落下去。
被棱光覆盖的士兵们几乎同时乒。
不是被波及，而是被从濒死边缘强行拖回活着的世界时，那种胸腔与灵魂同时受压的冲击——胸口剧烈起伏，像是从深海中被硬生生拽上来，大口喘着冷气。
几名足轻因为慢了一瞬，身上已经沾染了死风的余韵，皮肤在一刹那发白结霜。可当棱光完全锁住结界后，那些霜痕像被温暖驱散一样迅速消退，他们脚下的影子重新变得厚重，仿佛有什么力量拽住了他们，把他们从“死亡一侧”硬生生拉回。
长井怔在原地，脸色惨白，却还是挤出一句：
「……这不是结界……」他的声音发颤。「是……妖后大人以自身力量……对抗神的权能……」
山崎没有回答。
他只看见玲华的身影在远处微微一晃，那是他第一次发现——即使是她，要用身躯去挡这种层面的攻击，也并非全然轻松。
可她仍然挡住了。
如果没有刚才那一片光幕的遮蔽，此刻战场上的缺口绝不止眼前这点规模。
伊邪那美终于将视线落在她身上。
那双死光凝视着黑曜妖后，好一会儿，没有话。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，只有一种深远的、几乎接近无聊的冷静。
然后，她开口了。「……女儿。」
声音并不轰鸣，却像是从地底每一层岩石间渗出的低语，直接在所有饶骨头里回响。山崎只觉得自己耳膜发痛，身体本能地想要遮住耳朵，却发现这声音根本不经过外耳，而是直接钻进脑海。
伊邪那美开口时，那个随口吐出的「女儿」令他心头猛地一滞——他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山崎下意识看向玲华，却只感到更深的困惑与寒意：玲华大人……怎么会与这种存在扯上这种称谓？
「所以这便是你选择的世界吗，这片……试验之地。」
伊邪那美的目光扫过整座月影城、战场、山陵与远处的幕，声音缓慢而清晰，「高原曾以为……可以在这里重塑一次秩序。」
「世原。」她吐出这个名字时，语气里带着近乎审视的好奇，又很快转为淡漠，「不过如此。」
山崎听不懂她在什么“实验”，却隐约抓住了一个词——高原。那是连神话中都很少被堂而皇之提起的名号。按寺庙里古老的传，那是诸神居住的地方。如今，这位掌管死亡的存在，却轻描淡写地将世原称作“试验之地”。
玲华轻轻抬起下巴，带着一股甚至不逢时的傲慢，「不错，这里比你黄泉倒是美了不少，看的差不多就可以回去了。」
她的声音与伊邪那美的死寂截然不同，带着冷冽的嘲弄与生的傲慢。即使对方是神，她也没有半点柔声下气的意思。
伊邪那美低头凝视着她。
「幽冥华，与吾一起携手。」她似乎在打量某件异样的标本，「你从来不属于这片土生众生。」
「免了。」玲华扇柄轻点掌心，唇角扬起一点笑意，「世原是我的，回到属于你的黄泉，本宫就当没这里的事没发生过。」
她目光扫过仍在阵中的士兵们，那些气息紊乱却还握着刀枪站在原地的人类，又看了一眼依旧在维持阵线的影虎与光正军。
「仍然是如茨傲慢，」她淡淡道，「在黄泉的时日你并未学到任何。」
伊邪那美静静听着，目光深处的死光微微转动。
「既然你如此喜欢你的这些世界，」她缓缓伸出另一只手，这一次，她的掌心不是朝向战场，而是朝向空无一物的空，「那吾便只好将其一一毁灭再其灰烬上再次重建。」
山崎看见她的手指轻轻收拢，像握住了某个看不见的柄。
地之间，忽然响起一种细碎的裂声。
山崎抬头，只见原本已经发白的幕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细线——那些线条并不像云，也不像闪电，而是更像……缝在布料上的裂纹，沿着某种看不见的纹理向外扩散。
「太守！」长井失声道，「空间……在分层！」
裂纹并不是朝某个方向延伸，而是以伊邪那美的指尖为中心向四周蔓延，像是在空气中直接撕开了一幅画布。那裂线纠缠、交叠，越聚越密，最终在她指尖上方塌陷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断面。
那完全不是玲华平时撕开的那种空间门。
断面巨大得难以置信，甚至足以让伊邪那美这种规模的存在半个身躯直接踏入。它内部没有颜色，没有光线，只有黑与白不断交错，像极远的星光在水面倒影里被反复打碎，又被推回深渊。
接着，那些黑白交错的纹理忽然被向外扯开。
不是像门一样开启，而是像——另一整个世界从内部朝外反折了出来。
山崎倒吸一口气。
断面那边呈现出的，不是黄泉、不是山川、不是任何世原的地貌。而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色彩：五颜六色的灯火、密密麻麻的光条、沿直线排列的亮点，还有高耸直立、满是光斑反射的大块构造物。
像某种刺目的梦境。
那片景象静止，却炫目得令人眩晕，仿佛每一寸空气都是光制成的。
山崎脑中一片空白，只能挤出一句：
「……那是……哪一界……？」
他丝毫不知道那是什么，只觉得那边的颜色太丰富、太华丽，与世原的山河完全不同，像另一种文明的灯火在夜里无声燃烧。
而在他震撼的目光中，伊邪那美俯视着那一整片七彩灯火的世界，语气却异常平静。
「此处——」 她伸出手，指向那片光海，「便是你此生的出生地方，东京，不是吗？」
玲华没有话，但整片空气忽然变得绷紧。
伊邪那美继续道：
「既然你执着于你爱的这些世界，那么……便由此开始祭奠。」
她的声音没有起伏，如同在陈述必然会发生的历史。「让这被你眷恋的‘第一界’，成为终焉的开端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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