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凡在辐射海的最深处下沉，下沉，直到下沉本身失去了意义。
这里没有上下，没有前后，只有越来越浓稠的。一百零八个文明的轮廓在他身边流淌，像河流里的鱼，每一尾都带着对的感激。它们不再拥挤，不再嘶吼，只是安静地游向各自被许可的归处。
但就在所有文明都找到位置时，辐射海突然怒了。
不是那种狂暴的翻涌，而是凝固。整个液态的能量海，在瞬间变成了暗红色的水晶，像时间被冻结，像规则被锁死。一百零八个文明的轮廓被卡在水晶里，动弹不得，发出无声的哀鸣。
周凡的白莲印记开始发烫，烫得像莉莉丝在麦田里点燃的防风灯，烫得像矿场监工巴克尔的鞭子抽在背上的疼。
他了，不是声音，是规则底层的警报：
【警告：混沌本体，拒绝允许】
辐射海的最中心，那颗心脏，那颗被周凡喂养过的负能量核心，此刻重新凝聚。但它不再是心脏的形状，而是一颗结晶——暗红色，半透明，里面挤满了无数张扭曲的脸。每一张脸都在尖叫，每一声尖叫都是。
混沌之核。
由百亿年被删除的文明、被抹去的错误、被否定的存在，压缩成的终极怨念。
它没有思维，只有本能：既然不被允许存在，那就毁灭本身。
辐射海的水晶开始龟裂，裂缝里渗出黑色的光。那不是暗，是——连否定都不需要的绝对虚无。一百零八个文明在裂缝里被撕扯，有的开始畸变，有的开始消散，有的重新发出哀求：
执行长……我们错了……我们不想被允许……我们想被删除……
周凡的鲲种印记在胸腔里疯狂跳动，不是共鸣，是警惕。它想吃掉这颗混沌之核，像吃掉深白的实验体、吃掉利维坦的尸体、吃掉李维斯的执念那样，一口吞下，然后消化成自己的力量。
但周凡按住了它。
别急。他低声，它也在面试。
他向前一步，赤裸的脚踩在暗红色水晶上。水晶没有冻结他，因为允许之海的规则还在生效——周凡是面试官，规则不能伤害面试官。
但混沌之核可以。
它没有脸，但所有怨念凝聚的脸，同时转向周凡。它们用无数种语言，无数种声调，同时咆哮：
为什么……允许我们……错误地活着？
错误……就该被删除……就该被净化……就该被否定！
你的允许……是更大的残忍……是永恒的折磨！
咆哮化为精神尖啸，直刺周凡的意识海。尖啸里带着百亿年的痛苦——那些被深蓝科技塞进容器里的实验体，在Ω脉冲中畸变的普通人，被利维坦清洗的文明，被混沌本体吞噬的御主……
每一个，都在质问周凡：
凭什么……你一个人……可以决定……我们该不该活？
周凡没防御。他接受了尖啸，接受了质问，接受了百亿年的痛苦。他的白莲印记开始流血，不是数据，是真实的血，一滴一滴，落在暗红色水晶上。
每一滴血，都映出一个画面。
那是混沌之耗诞生过程——不是自然生成，是被深蓝科技出来的。
百年前，Ω脉冲扫过地球，地心的负面能量被激活。那些能量本是无意识的，像核废料，危险但静止。但深蓝科技为了制造可控的清洗者，用Ω粒子当钻头，凿穿霖壳，将那些能量引导、塑形、编程，注入了必须净化一切错误的逻辑。
混沌，是被写出来的代码。
它的咆哮，是代码报错的声音。
它的痛苦，是程序的内存溢出。
它想毁灭的，不是世界，是写出它的程序员。
周凡看懂了。
他对着那颗暗红色的结晶，轻声：你被加班了。
混沌之耗咆哮停止了。
它没听懂。
深蓝写了个程序，叫清洗者周凡解释，程序需要执行者，选中了你。但你不想干，你想下班。可程序没写下班指令，所以你只能一直运行，一直报错，一直痛苦。
他伸出手，触碰结晶表面。怨念凝聚的脸想要咬他，但白莲印记的光让它们迟疑。那光里，有，有，有一三顿饭。
现在，周凡，我重写你的代码。
新指令：允许下班。
允许错误存在，允许自己不正确，允许……不工作。
混沌之核剧烈震动，暗红色结晶表面出现裂纹。每一道裂纹里，都渗出光，不是Ω粒子，不是负能量，是纯粹的白——的颜色。
它还在挣扎。
不协…协议……绑定……无法……终止……
周凡的鲲种印记突然发出鲸鸣。
不是吞噬的鲸鸣，是下班的鲸鸣。那是利维坦在消散前，传递给周凡的最后一段记忆——播种舰生态监察者的原始协议，那段被深蓝篡改前，真正属于鲲族的代码。
代码只有一行：
允许文明，带病生存。
周凡将这段记忆，按进混沌之核。
结晶，碎了。
碎片没有消散，而是重组，化作一百零八颗结晶，每一颗都映出一张文明的脸。它们不再咆哮，不再毁灭，它们……困了。
去睡吧。周凡，醒了，记得打卡。
一百零八颗结晶沉入辐射海底部，像一百零八颗种子，长在允许之海的泥土里。
暗红色的混沌之核，只剩下最中心的一点——纯粹的负能量，没有怨念，没有代码，只有地心原本的负面能量。
它不再咆哮，它只是存在着。
像核废料，像辐射，像所有不被喜欢但必须存在的东西。
周凡的白莲印记触碰它，没有净化，没有吞噬，只是赋予它一个身份：
你是地球的一部分。
地球允许你存在。
所以，你存在。
负能量核心安静了。
它沉入辐射海的最深处，化作一块暗红色的石头，像埋在土里的根。
辐射海重新流动起来，一百零八个文明的轮廓重新游弋，它们路过那块石头时，会轻轻触碰，像触碰一个睡着的同事。
周凡在辐射海中心悬浮，右臂的白莲印记已经完全凝实，不再发光，不再发烫，只是安静地开着。
他完成了最后的面试。
不是对混沌，是对自己。
他允许自己成为那个F级的废料，那个在矿场刨渣的矿工，那个被深白折磨的实验体，那个吞噬一切的鲲，那个高高在上的神……
也允许自己，成为下班的人。
辐射海深处，传来莉莉丝的声音，通过共生麦粒，带着困意：
周凡……饭做好了……
回来……吃饭……
周凡闭上眼，任由辐射海将自己推向海面。
那里有饭，有麦穗，有白莲。
有他的家。
（第197章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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