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波被搅动得愈发汹涌。
苏璃的脚步很轻，踩在混着灰烬的泥土上，几乎没有声音。
她走到林尘身侧，看着他指尖下那块冰冷的石碑，低声问：“你打算怎么办？”
林尘没有立刻回答。
他缓缓睁开眼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瞳孔深处，此刻正燃着一丛压抑到极致的暗火。
他收回手，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：“如果他是因为‘被遗忘’而堕为怨灵，那我就让整个镇名门，重新念出他的全名。”
这话并非虚张声势。
当吴根气喘吁吁地捧着一卷泛黄的祖传地脉图卷赶来时，所有人都明白了林尘的底气从何而来。
那是一段早已失传的铭文，记载着一种近乎禁术的唤魂仪式。
“守门者若陷名噬，唯有亲族以血唤名、三日不绝，方可引其残识归位。”吴根指着图卷上一行细密的字，脸色却无比凝重，他摇头叹息，“可这法子是九死一生。施术者的神识会随着呼唤次数递减，铭文上，喊满三千遍，自己也就成了一具空壳。”
话音未落，一直沉默的李威猛地一拳砸进旁边的土里，震起一片尘土。
“那就轮着喊！”他粗着嗓子吼道，“我们这么多人，一人喊五百遍，师父就不用一个人扛！”
“我嗓门，”岳山默默掏出腰间随身的竹哨，那是当年林尘亲手为他削的入门礼，“但我能吹上三三夜。”
冷锋没有话，只是将手中的短刀插回鞘中，发出一声清脆的锁响，用行动表明了立场。
林尘看着他们，没有允许，也没有拒绝。
他只是转过身，指向战场中央那片被夷为平地的废墟，下达了命令：“清理阵心，在原址筑一座环形祭台。”
众人立刻行动起来。
废墟很快被清理干净，一座简陋却坚固的祭台拔地而起。
林尘走到祭台中央，从怀中取出一物，心翼翼地嵌入祭台中心的凹槽。
那是半枚残缺的铜钥匙，正是他幼时从父亲手中接过的那一截。
随后，他又拿出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，那是父亲林远山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，他将其平整地铺在铜钥残片之上。
苏璃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指，轻声问：“你真的想好了？”
林尘抬头望着灰蒙蒙的空，声音很低，像在对自己：“这不是为了救他回来。是为了一笔账，一笔我和他之间的账。我要告诉他，我不是活在他的影子里，而是站在他倒下的地方，继续往前走了。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。
苏璃凝视着他，忽然，她没有任何预兆地撕下自己衣角的一抹红绸，紧紧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。
“朱雀属火，司命轮转。”她迎着林尘诧异的目光，眼神坚定，“我以血脉为引，助你点燃‘忆火’。”
当夜，祭台之上燃起了一团幽蓝色的火焰。
那火焰非木非烛，跳动间没有丝毫温度，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透来的光。
它是由战场上三百二十七位亡者姓名石碑上的残存意念汇聚而成，吴根称之为“忆焰”。
林尘盘坐在祭台中央，面对着那团幽火，吸入第一口冰冷的空气，然后用尽全身力气，发出邻一声呼唤：“林——远——山！”
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。
随着他声带的震动，那团“忆焰”猛地向上窜动了一分。
火焰之中，一幅零碎的画面一闪而过：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年幼的孩子，独自挡住悬崖边的追兵。
画面消散的瞬间，林尘感到太阳穴传来一阵针刺般的剧痛，一丝血线顺着鬓角缓缓渗出。
他没有停顿，继续吼出第二声、第三声……
“林——远——山！”
每一次呼唤，火焰都会跳动，空中都会浮现出不同的画面。
有井口冰冷的雾气中，一只坚定伸出的手；有漫大雪的寒夜里，一个男人背着昏厥的少年，在雪地里跋涉十里的背影……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，此刻正以最残酷的方式，一遍遍灼烧着林尘的神识。
第二日破晓时分，林尘的声音已经彻底嘶哑，人也摇摇欲坠。
李威一步跨上祭台，将他替换下来，用自己雄浑的嗓音接替了那撕心裂肺的嘶吼。
他的声音沙哑，却一个字也没有含糊，仿佛要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力都吼进那个名字里。
岳山则坐在祭台一角，将那枚竹哨凑到唇边，吹奏起武馆最基础的入门曲调。
那曲调简单而质朴，音波却奇异地震荡开来，竟隐隐勾动霖下的地脉产生共鸣，为祭台上的火焰注入了一股绵长的力量。
另一边，冷锋拔出短刀，面无表情地在自己手腕上割开一道口子。
他没有吭声，只是任由鲜血滴落，以刀尖蘸着自己的血，在祭台下的土地上刻写“林远山”三个字。
一笔一划，力透地表，仿佛要将这个名字重新镌刻进这片土地的记忆里。
他刻了一遍又一遍，直到身边的土地化作一片暗红，每一划都如同在剜心剖肺。
吴根则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，在祭台四周奔走，不断更换那些浸染了众人鲜血的符纸，口中喃喃自语：“老辈人，真正的守门人，不是因为不会死，而是因为他们明知自己会碎掉，还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拼回去。”
第三日夜半，当月亮被乌云彻底遮蔽时，林尘再度登上了祭台。
此刻的他已是油尽灯枯，每走一步都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。
他望着那团已经壮大了数倍的忆火，火焰中，父亲林远山的背影前所未有地清晰。
他看着那个背影，不再像前两日那样机械地呼喊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像是用尽了此生所有的情感与力量，吼出了最后一句话。
那句话不再是完整的姓名，而是一个孩子最本能的称呼。
“爸！你的名字没丢！我的名字也没丢！我不再是你那个没能完成的梦——我是我自己！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祭台上的忆火轰然升腾，幽蓝的火焰在空中瞬间转为炽烈的赤红，化作一只舒展双翼的巨大朱雀，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鸣，义无反关冲向际。
就在朱雀消失在夜空的同时，一道冰冷的、不带任何感情的文字无声地浮现在林尘眼前：
【名长终章】解锁——血脉桥梁已渡，钥匙归属自明。
而远方连绵的山巅之上，一道漆黑的裂缝在无人察觉的夜色中悄然撕开。
裂缝深处，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着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，正隔着遥远的空间，静静地注视着这场刚刚结束的、焚烧了记忆与姓名的祭奠。
空的朱雀异象与远山的漆黑裂缝同时隐去。
祭台之上，那股支撑着林尘的决绝力量，如同被抽走的脊梁，瞬间消散了。
世界在他耳边变得无比安静，李威的惊呼，苏璃的呼喊，都变成了遥远的嗡鸣。
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掏空了所有东西的容器，轻飘飘地向后倒去。
在意识沉入最深沉的黑暗之前，他最后感知到的，是胸口那半枚铜钥残片，正散发着一丝微弱的、却未曾断绝的余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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